[首爾]景福宮-大韓帝國的輓歌

一個國家長期作鄰近大國的屬國、藩屬，向該國天子稱臣，為該國文化羈縻，忽而這個國家獨立自主，稱帝建制，與原宗主國平起平坐，立於東亞列國之林。帝國一夢十三年，照理說這應該是此國在歷史上最闊氣的年代，貴為九五之尊的統治者銳意變法，在歷史大浪沖來之際試圖撐起一面早已破損不堪的王旗，帶領昔日名為朝鮮，今日名為大韓的舟楫駛出歷史的三峽。

然而，「大韓帝國」似乎是這命運多舛的國家歷史上最荒謬的一頁，舉凡世界歷史，因外患而結束的帝國不計其數，但因外患而興起的帝國應該不多見了。大韓帝國興起的前夕，外敵已經出入皇宮如無人之際，甚至將一國國母的王妃明目張膽地殺死，國王則不敢住在皇宮，倉皇逃至外國領事館避難，名為帝國，卻不曾過過一天正常的日子，無力文治，亦無力武功，巍巍乎，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樓塌了，只是它起高樓的目的正是為了坍塌，儼然是為毀滅而存在的帝國。

青丘，早晨的首爾街頭，典型的東洋城市街景，五顏六色，的招牌、熙來攘往的人群和從橫空切過的電線，台北、東京、首爾、上海.....大概只有招牌上的大相徑庭的文字可以明顯區別這幾座城市。

巷子裡的公園與早餐店，旅行久了，這種庶民生活的小地方才是最吸引我駐足之處。 

搭地鐵前往景福宮

一座朝鮮王朝時代的日晷鎮在景福宮站的閘門外，24個分隔代表著二十四節氣，有趣的是每個節氣都以一個古漢字代表，乍看之下似乎是天干地支，再加上男女二字。

一出站，就走進了朝鮮王朝的時光迴廊。

站裏還有放置行李的置物櫃

循著時光迴廊走去，「大韓帝國」四字映入眼簾，原來是一旁的古宮博物館正舉行朝鮮王朝建立120週年的特展，可惜這次只有22小時，速食品味這個國家，無法前往。

李氏朝鮮，概括了韓國500年的歷史，長期作為中國王朝的藩屬，直到中國敗於甲午戰爭，失去對朝鮮的話語權，作為夾在日本與俄國中間的俎上肉，朝鮮於1897年宣布改制為帝國，朝鮮高宗由國王改稱皇帝，從此力圖與中日俄等國平起平坐。高宗推行光武改革，堪稱朝鮮版的庚子後新政，力行經濟與軍事的現代化，其口號「舊本新參」，以舊為本，參考新法，神似隔壁棚的「中體新用」。

一個名為帝國的小國，處在最危險的時代，最危險的位置，歷史之壁畢竟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抵抗，於內，親俄守舊派與主張全面改革的新生代不可避免的激烈衝突，於外，日俄兩國以她為棋盤，在其上分別執黑執白，明目張膽地對弈了起來，當勝負揭曉，日本一躍成為世界列強之際，棋盤便失去了存在的必要。1910年，日韓「合併」，朝鮮實際上淪為日本的殖民地，已被日本脅迫退位的帝國開國皇帝--朝鮮高宗，則荒謬的被併入日本皇籍，號稱「李太王」。據說他死前幾年，為日軍軟禁於深宮之中，因擔心遭毒手，不敢食用御廚提供的食物，只敢以美國傳教士提供的罐頭果腹，然而最終，他仍沒有逃過被日本人毒殺的命運。

台灣的日本統治時代，有日治、日據兩種稱呼，端看政治立場而定，而韓國稱呼這段歷史的方式，則直接是赤裸裸的「日帝強佔期」。

我十分好奇韓國人怎麼看待「大韓帝國」--臣服千年的國家一躍為帝的十三年，這場名為帝國的輓歌，是日俄對峙之下的過渡產物、如滿洲國般純粹由日本操控的傀儡，抑或是有志之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最後一搏。

走出站，金兄已在出口等候，這兩天實在麻煩他了。

景福宮旁的國立古宮博物館，大韓帝國特展便是在此展出。這幅畫像中的君王是朝鮮英祖，說起英祖可能比較少人聽過，不過他的孫子正祖就有名了，正祖名為李祘，正是那部韓劇的主角，英祖便是劇裡的老皇帝。

李祘的主題曲，很符合我想像中朝鮮王朝的旋律，不如以這首歌作為這篇的主題曲吧！

往前不久就看到景福宮的正門：光化門

門外是大韓民國，門內就是塵封的朝鮮王朝了。遠處可以看到光化門廣場的兩尊銅像：一是朝鮮世宗大王，他一手創立了韓文字，一是名將李舜臣，在萬曆朝鮮戰爭（韓文直接稱為「壬辰倭亂」）中擊敗日軍，剛好是韓國歷史上一文一武的兩位代表性人物。

剛好趕上著名的守門將換崗儀式，排列整齊的衛兵身著顏色各異的官服，洋溢濃厚的東方色彩，讓我想起「長城」這部電影，也是用五色軍服帶出五行的象徵意義。

名為「獬豸」的瑞獸，自李氏朝鮮起即作為首爾的吉祥物

屋簷下見到整齊排列的圖騰，其中有八卦所組成的圖案

景福宮的第二道正門：興禮門，也是參觀的入口。如今所見壯闊的亭台樓閣，其實是韓國獨立後重新修復的，原址在「日帝強占期」被日本人拆的體無完膚，還有許多樓閣被解體後，運往日本重新組裝，用作展覽，象徵日本統治的總督府則堂而皇之的建在景福宮的原址上。而今原地原貌重建，雖非原物，也足以憑弔古今了。

景福宮雖是朝鮮王朝的象徵，但李朝國王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居於此，1553年，景福宮毀於大火，付之一炬，王室只好移居昌德宮，萬曆朝鮮戰爭後景福宮再付祝融，之後王室只能移居慶運宮了。直至近代，朝鮮高宗即位時，才為提振其聲望而重新修建景福宮。

即使如此，景福宮也算橫貫朝鮮王朝的歷史了，它見證了太祖李成桂的開國偉業，也曾無力地看著王朝末年大廈將傾之際，日軍星夜闖入囚君弒后的屈辱。景福宮並不只屬於高宗，不過我一來不熟悉朝鮮歷史，二來出於對悲劇英雄的崇敬，便不由自主的將朝鮮高宗作為今日的主角。

售票處在門口旁長廊的屋裡，我也幫金兄買了他的票。

進入第一座宮殿：勤政殿，重要朝禮舉辦之所

驗前台階上還雕刻了花鳥圖紋

其實作為主殿，勤政殿比我想像中的小不少，反而有點像古裝劇裡臨時搭起的戲棚，難以想像如此狹窄的空間足以讓國王宣百官入朝議事。或許是遊客如織，肅穆的氛圍全無，讓我無法想像兩班貴族立於殿上的畫面，倒像個普通的展覽廳。

墊上的金龍有七爪，其意義眾說紛紜，或說其多餘中國的五爪真龍，象徵朝鮮意欲超越中國的決心（我在現場就聽到講中文的導遊這樣介紹），或說其刻於殿頂便是擔心中國使者見其僭越之意，表示朝鮮的「妄自尊大」，其實我覺得這都是好事者編出來的故事罷了。

再往裡走是思政殿：這是平常朝會的場所

此殿給我的感覺仍是太小，難以想像可以容納群臣奏議，難道朝鮮王朝官員數量如此少？ 

思政殿周圍有十間倉庫，有趣的是，它們分別以千字文開頭的十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為名，我想到在美國的韓國朋友，從小父親便要求他背誦千字文，又想起地鐵站的日晷、高牆上的八卦、廣場上五顏六色的官服.....朝鮮作為小中華實在是當之無愧，中國本土的許多宮殿大概都沒有如此精細的設計。

這根拔地而起的煙囪，金兄告訴我是炕裡熱氣的出口。當時夏日炎炎，頓時忘記這裡也算北方，冬天是要使用炕的。

一旁的廂房裡有一幅有趣的掛圖，感覺是近代之作，宛如兒童百科全書般五顏六色的器物描繪。

前方是朝廷公務之處，在往後便到了後廷，首先見到的是康寧殿：王的寢殿。

王的寢室應該是兩側的廂房。寢殿本身的大小竟和前面舉行朝會的思政殿相似。

不過最吸引我的是簷上如徽章般的圓形標誌，不禁讓我想起日本武家的家紋，難道朝鮮也有家紋嗎？查不到任何線索。

王的寢殿旁有家名為「生果房」的餐廳，有了朝鮮王朝的底蘊加持，價格自然不菲。有趣的是這家餐廳的建築物本身便是朝鮮王朝時的廚房。

慈慶殿，這裡已是後宮，是大妃居住的場所

與後方的高樓大廈相比，皇族的寢殿如今看來也不過普通迴廊而已。

景福宮多見的飛簷設計，將屋頂重量傳導至內側的柱子。這處宮殿外牆還會有精美的花木圖案，連磚砌的模式都變化無窮。

這處宮殿的屋頂有若干人物雕飾，金兄介紹這些是西遊記的人物，不過我們觀察許久，都看不出孫悟空、豬八戒等的特徵。

皇后的寢殿：交泰殿

眺望慶會樓，也是景福宮重要的建築之一，為接待外交使臣的場所。

眺望景福宮北側的北岳山

一根矗立的柱子，難以猜測其用途，其實這是氣象觀測設備，在其上掛上一面旗幟，便可觀測風向與風速。

多數遊客到此就折返了，我們則繼續往後走，人煙明顯少了許多。

泰元殿，此時已至景福宮的西北角，這是舉辦喪葬儀式的宮殿，乏人參訪。

這附近的建築更接近中國本土風格，如眼前這座八隅亭。

集玉齋是高宗的書房，同時也是接待外國使臣的場所，高宗居於景福宮的期間，不住在康寧殿，多居於一旁的乾清宮。乙未事變時，日軍便是衝入此處，脅迫高宗廢黜試圖引入俄國勢力救亡圖存、對日反擊的明成皇后（閔妃），甚至高喊「閔妃何在」，並將她拖出宮外，殘忍地殺害於後院，有如漢獻帝時，曹操絞殺董貴妃的場景，寫下朝鮮近代史上最悲壯的一頁。不過漢獻帝那一幕，是帝國的輓歌，高宗這一幕，卻荒謬地成為了他短命帝國初建的序幕。

現代的集玉齋竟改建成一座幽靜的圖書館，與入口遊客的喧嘩大異其趣。

門口懸掛的畫像自然是這裡曾經的主人：朝鮮高宗

如果說高宗代表朝鮮的尾聲，這裡還有一枚文物刻意擺在門口，也是唯一一枚文物：義安伯李和開國功臣錄券，開國的象徵，彷彿作為對比般刻意陳列於此。

昔日，這裡是高宗的書房，今日則每個來訪的旅人都可以在此小歇，在古樓裡憑弔朝鮮的過去。這裡可說是景福宮令我最驚艷之處，可惜多數遊客只在前面幾個殿拍照就走，也就無緣坐在高宗的位置上，思考他是如何艱難地在此坐上十數年。

裡面不乏現代書籍。

朝鮮古書，詳細記錄了畫官、寫字官所用的筆墨顏料種類。

「訓民正音」此書，擺在這裡真是再適合不過，朝鮮本有語言無文字，只能以漢字表聲，直至世宗書此書方有文字。韓文（諺文）可說是世界上最有邏輯的文字系統之一，類似注音符號以聲母、韻母拼出方塊字。

這是全世界最早的一本韓文課本--教導韓國人的韓文課本，有如中國古代廣韻等韻書的內容。

有些字母，比如三角形與點的符號，如今已不使用。

還有些中文書籍，有些與韓國歷史毫無關係。

這部名為「未生」的漫畫吸引了我的目光，竟以圍棋術語作為每一集的標題，金兄說明這是一套描寫職場的流行漫畫。

我在集玉齋流連太久，這下無暇參觀作為高宗寢殿的乾清宮了，一方面是金兄對我說了天大的好消息：當年我在新加坡遇到的另一位好友朴兄得知我來，竟也在百忙之功撥空來跟我見面，而且他已經到達景福宮門口了！我們連忙回頭。

到景福宮的遊客，大多會換韓服拍照，但對我來說，在宮殿面前遙想一百年前的風起雲湧，我也算當了半天的朝鮮人。我見拍照的遊客，不禁佩服他們能在如此炎熱的天氣換上韓服，不過金兄說韓服冬夏有不同設計，夏季的材質是相當透風的，沒有想像中悶熱。

又見代表首爾的瑞獸：獅豸。

矗立於市中心的景福宮

過了一道門，我又回到了韓國的現代。好久不見的朴兄已經熱情的在門口等著我們。當年在新加坡與金朴二人一別，怎料再此聚首的場景，是2017年的景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