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洛杉磯夜車的四個人-橫貫北美巴士十日行(17)

7月 18, 2017

往洛杉磯夜車的四個人-橫貫北美巴士十日行(17)

El Paso, TX，距離聖地牙哥：2122公里，累積里程：4085公里

晚上七點，往洛杉磯，公路行的最後一班夜車

某種意義上也是我橫貫北美的最後一章，雖說終點在聖地牙哥，但到了洛杉磯也意味著回到發達先進的美國，從東北到西南，北美大陸的兩隅都是光鮮亮麗的，而我這一路所見，質樸、渾厚、大氣、保守、草根、直白、野俗的美國，仍將遺留在中西部廣大草原、荒漠中。

夜車上特別熱鬧，車行不久大家就為眼前山上的十字架屬於美國或墨西哥而爭論起來。一位戴墨鏡的黑人大哥說這是華雷茲城的地標。這位大哥坐在我的斜後方，他沈默寡言，但似乎對這一帶是識途老馬，每一開口都予人一種說服力十足的權威感。

隔著走道的前方，坐著一位帶著兩個小孩的黑人媽媽，她就一點都不沈默寡言了，忽而喃喃自語，忽而找附近乘客攀談，她似乎不太管小孩，讓小孩在車上亂跑、換位置，又啼哭著要東西吃。

她後方坐著的黑人大叔也非沈默寡言之輩，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且三言兩語就可以扯上些聽起來似乎合邏輯的人生大道理，他在休士頓做電工，但剛把工作辭了，在人生的轉角打算先回沙加緬度老家一趟。

旁邊則坐著一位身穿草綠色衣服、小腹微凸的大叔，稍早在車站等車時便看到他跟站務員一起指揮其他乘客排隊，看來是搭乘客運經驗豐富的老手了，不過他亢奮的情緒背後隱藏著些許不自然，並流露出根本不加隱藏的狼狽，我隱隱覺得他搭上車的原因並非如出遊或歸鄉般的單純。

稍微聊上幾句，大叔是工地的工人，而且他工作的地方不偏不倚就是波士頓--他竟然也是從波士頓出發，一路來到這裡，能在El Paso郊區遇到波士頓出發的人實在是難能可貴，即使波士頓不是我的故鄉，也稱得上他鄉遇故知了。

如果我們的對話僅只於此，這篇遊記可能會輕快許多，因為當我問起大叔搭上這班車的原因，竟得到令人噤聲的答案：他昨天剛才得知父母雙雙在一場車禍罹難的噩耗，現在是要趕回西雅圖家鄉奔喪的。因為事發突然，買不到波士頓到西雅圖的機票，只有選擇公車一途，而就連公車也沒有直接穿越美國北方向西的，偏偏只有繞一大圈遠路的選擇--從波士頓一路南下到佛羅里達，延邊境一路到洛杉磯，再花一天北上西雅圖，全程得費時五天，因此大叔至此自然生理上、心理上都已經狼狽至極。至於適才在車站洪亮的嗓音，或是絕望至極的反動，或是故作鎮定地掩飾，不得而知。

El Paso與Las Cruces雖位處兩州，其實不到百里路程，轉瞬即至。

公車在Las Cruces路旁的商店稍作停留，黑人媽媽的女兒一溜煙的衝下去買零食了，唯恐天下不亂的黑人大叔開始逗著她玩。

還記得當初規劃行程時就發現Las Cruces的車站跟市區不在同個地方，但想說距離只有三公里，可以徒步走到，現在才知道不得了，這三公里路程不是我想像中的市區道路，而是了無人煙、黃沙滾滾又炙熱的沙漠，一條路直直通往地平線末端。這裡只有這家商店，不折不扣的"in the middle of nowhere"，而車站更加寒酸，連站體都沒有，而是委屈地擠在商店收銀台的旁邊。我不禁非常慶幸昨天到Las Cruces的公車沒開，讓我在El Paso多待一天，否則被困在這種荒郊野外一天就糟糕至極。

到前面路上走走，有往新墨西哥首府阿布奎基（Albuquerque）與Las Cruces的路牌。

續行往西，車駛過新墨西哥州南方的荒漠。

此時黑人媽媽宣稱她放在座位上的牙刷被人偷走了，甚至跑去向司機告狀，鬧得全車一陣雞飛狗跳，黑人大叔原本就看不慣她各種不修邊幅的行為，趁機向我與隔壁的綠衣大叔大加吐槽。偷牙刷一事實在太過離奇了，最後自然是不了了之。

眾人邊吃垃圾食物，邊講著無關痛癢、不著邊際的話，講到一個爛笑話時綠衣大叔很誇張地笑了，黑人媽媽白了他一眼，問他你怎麼笑的這麼開心。

我與黑人大叔相視啞然，這位大媽不懂察言觀色的程度真是令人咋舌。

離開Las Cruces不久就要駛離邊境特區了，特區裡墨西哥人憑證件，不需美國簽證就可進出，因此所以進出特區的車輛都如同入境般，必須接受移民官仔細的檢查。

一位移民官上車查看每個人的證件，全車只有我一個外國人，移民官看了我的台灣護照

甚感疑惑，還要求看我的I-20，不過這大概使他的疑惑有增無減，畢竟一個在MIT念書的台灣人出現在德州、新墨西哥邊境的灰狗巴士上，似乎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

不過我身份顯然一切合法，移民官把玩一下我的護照後也還給我了。

黑人大叔邊吃著洋芋片，邊拉著我攀談他的人生哲學。

"Texas has hills; California and Mexico have mountains."

我們從德州的Taco其實不是正宗的墨西哥Taco，談到宗教、政治與社會。

"Bible is written by people. Some people don't understand, but who cares?"

自認是基督徒的大叔說著聽起來不怎麼虔誠的言論："These are all choices. Path. Everyone has his own path, his way to interpret."

誠然，不只聖經，就連大叔的這番言論也能用許多不同角度去解讀，他是位隱身於市井中的哲學家嗎？抑或是精神不清、信口胡言的路邊狂人，或者都是？我不知道，只是拿筆記下這些隻字片語。

不久後夜幕倏忽低垂，車停在一個休息站給大家買晚餐。令人意外的，這個休息站有麥當勞，看過前面幾篇的人應該能發現麥當勞在公路上實在是頂級享受，作為像樣的垃圾食物，比之客運熱狗、客運披薩與糖分過高的咖啡等粗製濫造的垃圾食物不知道高級幾百倍。

半夜抵達亞利桑那州第一大城鳳凰城（Phoenix），加州已近在咫尺。

拖著睡眼惺忪的身軀下車再度排隊，換車的身手熟練了，全身累積的疲勞卻限制了手腳的俐落，我在壯遊路上尚且如此，大叔的狼狽就更加難以想像了。

入夜，大叔用手機小聲地播放著音樂，忽而沈睡，忽而啜泣，死寂的夜色若無音樂相伴，對此時的他實在太過殘酷。

我與黑人大叔試圖拍拍他的肩膀，希望能讓她好受些，素昧平生，至少今晚我們朋友一場吧！

行駛中的公車實在是一個非常不現實的場域，在同一個晚上把我們從原有的生活抽離，將幾條看似沒有交集的生命線硬是交織在一起，這一晚是極不真實的，像是不同次元的接觸，素昧平生的乘客突然成了知心好友，吐露一晚心事，但抵達終點後又再度各奔東西，人生旅程再度漸行漸遠，不再交集。夜車上的時間與空間是另一個次元，有別於日常生活的時空，在奔馳的公車上，每個人都褪去了原本的身份，卸下了習以為常、通常伴隨著責任的多張面具，而只以最單純的面貌坐在車上：乘客。

對大叔而言，這五天的拉車其實使他在某幾個瞬間暫時忘卻人生荒謬的劇情，就先待在這個自由的次元五天吧！這個不真實、與真實生活關聯不大，卻充滿荒謬的嘻笑怒罵的次元，不過即尺再荒謬，也沒有現實生活荒謬，所有悲劇、鬧劇、爛劇，都難以悲傷、荒誕於現實。

天亮時車已進入加州，不過與加州給人的刻板印象不同，加州內陸並非陽光、海灘、跑車，而是棕梠樹、沙漠與高山。

內陸城市Indio，這裏附近有度假勝地棕梠泉（Palm Spring），與著名的約書亞樹國家公園（Joshua Tree National Park）。

最後一個停靠站San Bernadino，此時離洛杉磯只有一步之遙

早上，抵達美國第二大城，洛杉磯（Los Angeles)

與大叔道別，大叔喃喃自語，他也快到終點了，要好好調適回家的心情。

人生正如搭上一般客運，有人上車，有人下車，而搭上一班長途列車，就像體驗另一種經歷人生的方式，然而每個人終會抵達終點，回到現實，拾回伴隨許多責任、包袱的原有身份，搭著人生的客運繼續前行。保重，大叔，有機會希望能在波城再次相遇，希望那時你已經踏上了另一段旅程。

也與健談的黑人大叔告別

在洛杉磯車站的食堂隨便吃了點早餐，準備走進洛杉磯市區，重新回到大城市中。

屬於的加州的熊旗飄揚在車站上

拖著一路上給Wiew買的四個星巴克杯，紙袋到此全部破掉了，只好放在拉環上勉強前進，真是千里送星杯，禮重情意重。

洛杉磯車站前方道路，出人意料的沒有什麼大城市的感覺。

越走感覺越不對，這種街道、樓房實在不像堂堂美國第二大城該有的樣貌。

原來洛杉磯的灰狗車站並不位於市區，而是在郊區的貧民窟，而洛杉磯又是一個非常分散的城市，整個市區就有多達二十幾條高速公路，城市散佈在周圍數個城鎮中，公路交通過於發達的結果，市中心本身幾乎逐漸散去，退化成一個個互相獨立的聚落。我不禁想起羅馬帝國崩潰之時海運中斷，城市因物資缺乏而瓦解，人們從偉大的羅馬城移往山野的場景，交通的退化與進步，竟然造成了相似的結果。